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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仓烧毁,此刻终见月亮

不久前,我在凌晨5点醒来,手机里有一条你绝对不想从家人那里收到的短信:“醒了请马上给我打电话。”我又慢慢地读了一遍这条短信,目光停留在发送时间上:凌晨4点。
我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不好的事情。但我还是呆着不动,想要在柔软、黑暗、安静的无知之地多停留几分钟,并祈祷上天赐予我力量、勇气和平静。然后我回拨了电话,得知就在几个小时前,在半夜,亲戚家房子着火了。当我听到这个消息时,房子已经烧毁。谢天谢地,所有人、还有狗都逃了出来。
在挂断电话后的几个小时里,我守着一杯咖啡静静地坐在客厅里,等待天慢慢亮起来,等待世界上的其余生灵苏醒过来。我的脑子懵懵的,环顾周围,我看到数不清的书,看到我在意大利中世纪古城古比奥(Gubbio)买的黏土小塑像,看到壁炉架上母亲和外祖母(注:此处亦有可能是祖母)的照片,看到我一眼就看中的小古董边桌。身外之物,但这些东西象征着我们生活的骨架和意义。
当我试着去想象突然失去拥有的一切会是什么样子时,内心的某种东西松动了。我意识到过去觉得不可想象的事情变得不那么难以想象了。这种事会毫无征兆地发生在任何人身上。
美国艺术家查尔斯•E•伯奇菲尔德(Charles E Burchfield)创作于1929年的水彩画《火之金字塔》(Pyramid of Fire)散发出一种冷酷绝望的气息。这幅画创作于大萧条(Great Depression)开始那年,是这位艺术家十年现实主义时期的作品,画的是一座正在熊熊燃烧的谷仓,象征着一种宝贵的生计毁掉了。咆哮的橙色火焰充满了谷仓内部,高高的火舌透过正在解体的谷仓舔向烟雾弥漫的天空。
看着这幅画,很容易产生这样的疑问:为什么会有人画一个这么悲惨的场景?什么人会想要用画笔定格某人的整个世界化为灰烬的时刻?但我认为这是一幅有力的作品,因为它迫使我们正视身外之物注定无法恒久,从而也许会让我们深入反思生命中什么是真正宝贵的,是我们离了就没法活的。
这幅画捕捉到了任何人貌似恒常的生活如何可能毫无征兆地天翻地覆。我们的生活和生活方式可能比我们愿意接受的更加脆弱和易逝。然而,如果我们不得不接受这件事,那么我们现在的生活方式中有没有、有什么是我们可能改变的呢?如果说过去几年教会了我们什么,那就是没有任何人能逃脱命运大手的随意摆布。
疫情教会了我如何更好的生活。
我真的挺喜欢爱尔兰画家威廉•奥彭(William Orpen)的油画《(《旧约》里的)约伯》(Job (from the Old Testament), 1905)。这幅作品对人的无助和终极的脆弱进行了深刻、辛酸的刻画。几座砖瓦屋顶的房子矗立在黑色和灰色的背景中。画面前景中,一个老年男子——约伯——赤身裸体独自坐在一堆干草(或是谷物)上,他的身形因为距离我们近而占据了很大画幅。在他身旁远一点的地方,一小群人正在嘲笑他。他面朝画面前方交叉双臂,满是皱纹的身体蜷缩着,好像在保护自己不受昔日朋友们的嘲笑。他的一只手捂着眼睛,既是为了不必正视自己的现实处境,也是为了遮住自己看上去羞耻、孤独又绝望的脸庞。
奥彭这幅充满戏剧张力的作品画的是《旧约》中的人物约伯,他原本是个富有而虔诚的人,突然间失去了所有财富和子女。没有人能理解像约伯这样虔诚又善良的人怎么会失去这么多,他经历了悲痛、信仰动摇和绝望的阶段。他的朋友们先是指责他,然后试图让他放弃信仰,最后抛弃了他。但约伯始终拒绝诅咒上帝。
约伯身旁的那群人触动了我,因为我想,他们嘲笑约伯的部分原因是对约伯的遭遇感到恐惧。指责约伯遭遇的不幸要怪他自己,让他们能够一厢情愿地相信自己能够免于这样的不幸。我也被画面最前方的公鸡所震动,它天真地在地上啄食,象征着平凡和日常的东西。它的存在暗示发生在约伯身上的事情并不特殊,同样的事情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
归根到底,《约伯记》(Book of Job)讨论的核心问题是我们人类难以将那些深重的损失合理化,难以理解一个理应善良的神如何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勇敢地凝视这幅画可能会诱使我们想象自己处在画布上的某个位置。我们会想象自己的位置在哪里,为什么?我们是否不愿意或无法想象自己是坐在那堆干草上的人?

在1939年的画作《梦》(The Dream)中,夏加尔将生命描绘为失去、信念、邀请、爱、谜题和持久的希望的总和。在蓝色和绿色的背景中,有一个小村庄和一座小山,山顶上有一幢避难屋,这是他记忆中心爱的家乡和教区。在前景中,也许代表着对未来的希望,有一对恋人躺在一张色彩明艳的床上,这是画布上唯一明亮的地方。在画布上代表过去和未来之间的那一块,一个长着翅膀的天使飘浮在空中,伸出手臂向我们发出邀请。在过去的现实和对未来的希望之间,唯一存在的东西就是现在。

17世纪诗人水田正秀(Mizuta Masahide)的俳句:“谷仓烧毁,此刻终见月亮。”